我就是這樣的醫生

撰文‧攝影/前臺北總院家庭醫學科醫師黃彥皓
不是原住民的我過著原住民的生活,在他們的口中我也不再是醫師,而是他們的兄弟;對我來說,被病人認同就是一種幸福。
忙了一天又到了黃昏,今天跟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站在落地窗前,眼前是和辦公室樓層齊高的行道樹,腳底是紛紛嚷嚷的車水馬龍,我的視線卻停格在夕陽餘暉裡的雲彩,一種熟悉的感覺把我帶回了秀巒。
開著跑車上山去偏遠地區的醫療是家醫科負責的範圍,第一次要到秀巒駐診交班時,我在電話裡問了學長一句那邊有沒有7-11,當時的鍾嫈嫈主任抬頭看了看我露出微笑,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麼,當然我也以微笑回應,原來在我所見識過的世界裡沒有一個地方屬於偏遠地區。
本著醫生的職責,駐診的一個月當然要好好的衛教,讓他們遠離病魔的困擾吧!開著跑車上山的我這樣想著。秀巒名符其實,的確坐落在秀麗的層峰疊巒之間,但沒有親身到過又怎能由文字去想像這樣的林濤詠嘆。軍艦岩旁的野溪溫泉是原住民天然的浴場,冬天泡完溫泉再跳入旁邊接近冰點的野溪中,急凍的快感嚐過的人一定畢生難忘。咬一口會讓汁溢滿手掌的水蜜桃,晚間路燈下到處可以撿到的鍬形蟲,偶然見到的國寶級昆蟲長臂金龜,當然大蜘蛛、蠍子和龜殼花這些不討喜的動物也不少,秀巒的一切都讓我充滿驚奇,但那邊的住民卻一派悠閒,這一切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場自然。

天真純樸的笑顏

和我印象中的相同,他們樂天知命,不管身體有什麼疾病總是不認真治療,酒不離身,總是能想出一堆喝酒的理由;天真純樸,沒有太多心機,但永遠不知道他們哪一句是玩笑話;小孩活潑得像過動兒,老人臉上的皺紋無法掩蓋歡迎醫療團隊的笑意。

馬偕駐診的衛生室在秀巒派出所的斜對面,我們和派出所的感情非常好,所以他們也給我個停車位,迎接我下車的警員,一看就是一個標準的原住民,黑黑壯壯的,「黃醫師,聽說你很會喝喔!」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句問候語。

他是我兄弟

他是瑪浪,參加過歌唱比賽只輸給張惠妹,跟著派出所的朋友喝補酒、吃山羌肉、生的飛鼠腸、發酵魚等等,每樣東西都被瑪浪說成對男人很有滋補效用。

瑪定是我另一個兄弟,頂上風光不遜於電火球蘇貞昌,不過幾年前的照片裡他是一個毛髮旺盛的小夥子,我一直想問他,吃太多男人滋補的東西是不是會有這種副作用,在吃這些東西時最好把寄生蟲學全忘光,否則會很痛苦。

第一個星期五天四夜的駐診被灌醉了兩天,另一天裝醉落跑,沒見過我的小朋友看到護士小姐扶著全身酒味的我笑著說:「護士阿姨,他是酒鬼嗎?」護士小姐只好苦笑著說:「他是醫生。」爛醉的我隱約感覺到,小朋友疑惑的臉上出現三條線而且頭頂有烏鴉飛過。

是的,我是這樣的醫生。

但是我是酒鬼嗎?盛情難卻是主因,另一個原因是想要體驗一下他們的生活,不能融入他們的世界怎麼讓他們接受我的醫療呢?如果醫生只是埋首論文,不能將所學的理論轉化成讓病患接受或感興趣的話題,這樣的醫療再怎麼進步也只是給病人另一種更新的藥而已,實踐才是醫療的本質。

與居民互動的日子

原住民的疾病和酒精幾乎脫離不了關係,酒精性肝炎不說,其他如癲癇、痛風、神經炎、精神病等等都是常見的診斷。為什麼喜歡喝酒?酒真的不好喝,但卻像是他們的一個儀式,他們對朋友或談得來的客人才會把壓箱寶拿出來,或許這又是另一個喝酒的藉口,然而卻是那麼的動聽,只是再這樣下去,一個月後我大概就會變酒精性肝炎了。

秀巒有很好的高山茶,於是漸漸的,我們玩牌的賭注從罰酒變成罰茶。不要小看這種懲罰,十度以下的半夜要從溫暖的被窩爬出來上三、四次廁所也很痛苦。每天下班後我總是抓著大家到球場打籃球,原來大家都會運動,也喜歡運動,只是沒有人號召而已,帶著大家動,我想比坐在桌子前請他們去運動實際多了。

有時候病患較多無法帶頭去打球,他們反而會到診所找我,這樣的生活型態改變才是真正遠離疾病的方法。

認同就是幸福

不是原住民的我過著原住民的生活,在他們的口中,我也不再是醫師,而是他們的兄弟;每個人都可以在不同地方、不同時刻找到自己認為的幸福,每個人的幸福在別人的眼中都會是非常獨特的。對我來說,被病人認同就是一種幸福。

連續三年到秀巒駐診,直到家醫科的訓練結束。

最後一天中午,理恩煮了讓我無法想像的大餐,那樣的山間、那樣簡單的廚房,出現了鳳梨蝦球、糖醋里肌和黑胡椒牛柳等餐館才點得到的東西,再一次的驚訝,也讓我再一次的宿醉。

離去前的那句話

要離開之前,瑪浪說:「兄弟!我知道以後你不會再上來了,不過大家永遠是兄弟!」當時大家都無言了,沒有像小說中眼眶含淚或嘴唇顫抖,但是內心的起伏一定是有的。

回到繁華的我要面對什麼樣的轉變真的不知道,不過對於他們的感情是不會改變的,即使只能在都市的一個角落抓住和秀巒相似的自然都能讓我神往,低下頭回到診間,準備下一個門診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