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長的尖石山中,有許多像瑪浪一樣,忘不了的臉孔。
在尖石駐診的日子,曾認識許多獨特的人,比如瑪浪。
瑪浪大約三、四十歲,是部落裡的長老。他的身材不高但體格壯碩,和許多泰雅族人一樣,有著深邃的眼框和高聳的鼻樑,搭配上黝黑的膚色。原住民大都開朗健談,瑪浪也不例外,但或許是長老的身分使然,比其他人多了幾分內斂沉穩。
他是村人敬重的狩獵高手,常趁著休假時,一個人遠赴台灣各地的山林中打獵。常聽他談最近又獵了什麼珍奇的獵物,一趟長達數天的狩獵下來,往往滿載而歸,獵物不但和族人分享,還能賣到山產店賺些外快。
他的左手上一道長長的疤,是獵槍爆炸造成的。原住民常自行製造獵槍,取木柴刻成柄,前端安上一根鐵管及準星,就是把堪用的土製獵槍。這樣製成的槍當然極危險,射擊一定次數就必須淘汰,以免槍管承受不了壓力而爆炸。瑪浪說,就在一次晚上出獵時,為了貪多打些獵物,沒注意槍管的射擊次數,瞄準一隻飛鼠開槍的瞬間,槍管爆裂,霎時左手血肉模糊……。
「那你現在還敢打獵?不怕槍又爆炸嗎?」我問。
他神秘地笑笑。「當然是學乖了,所以現在都用好的獵槍。」
至於什麼是好的獵槍?他不願說。「這是秘密。」
平地人總愛指責獵殺野生動物的行為,殊不知在原住民社會,打獵是高尚的行為與生存必備的技能。能扛著獵物回來分送族人,才稱得上真正的男人,是勇士的表現,也是被奉為長老的條件之一。
瑪浪除了是獵人,也是個好歌手,隨手抄起吉他就能自彈自唱。夜裡眾人圍著營火,酒後性起,他就抱著吉他來上一段。當他用渾厚的嗓音低吟,閃爍的營火映照著他的臉龐,歌聲迴盪在寧靜的夜裡,格外深刻動人。其實原住民個個都有好歌喉,從小在山林中放聲高歌,練就高亢悠揚的嗓子,唱歌對他們就像呼吸說話一般自然,遠非我們這些從小被壓抑的平地孩子可比。
我的泰雅名字
某天晚上,營火前一起喝酒時,瑪浪說要幫我取個泰雅名字。
「瓦旦」。他說,「這名字是有很多鬼點子的人的意思。」
我可抗議了,這豈不表示我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
他趕緊解釋,這在泰雅族裡是個很好的名字,是很聰明的人。「和平地人所謂的小聰明意思不一樣的。」
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也許他在耍弄我也不一定。無所謂,我欣然接受這新鮮的稱呼。瓦旦,這是我的泰雅名字。
不曾忘記的約定
我們曾約好要一起去獵飛鼠,可惜約定的當天下起雨來,獵飛鼠遂未能成行。之後我下山,未再派赴尖石駐診,我和瑪浪的飛鼠之約恐怕遙遙無期。
山高水長的尖石山中,有許多像瑪浪一樣,忘不了的臉孔。
歌喉極好,號稱曾經在歌唱比賽打敗張惠妹的警察;被漢人前夫潑汽油毀容,仍獨力扶養孩子的卡啦OK店老闆娘;為了圓夢,退伍後回到故鄉經營民宿的上校;國中畢業就結婚,十七歲已經生養兩個孩子的少女;為了進修,每周三次騎機車到新竹上課的年輕女老師;現年八十多歲,猶堅持在台灣深山中傳教的西班牙籍老神父;輪廓俊美的少年少女,有著靈活漆亮大眼的泰雅孩子……。
堅韌的泰雅族人
接連幾次天災蹂躪,新竹山地的自然環境已是千瘡百孔。每聽到颱風地震的消息,總會想著山上的朋友是否安好。前年艾利風災來襲,當時一心掛念山上的朋友們,我不願意只是袖手旁觀,自告奮勇加入救災,很英雄地搭上直昇機奔赴災區義診。但我畢竟是個過客,時間到了就得下山,終究還是原住民朋友們留在山上面對滿目瘡痍的山林。
我相信,天災打不垮堅強的泰雅族人,只要尖石的溪水長流,泰雅族人一定會記得祖先射日的精神,不屈不撓地重建家園,世世代代在這土地上繁衍。
就像瑪浪,堅持地背著獵槍,在台灣的山林中矯健穿梭,為了捍衛族人的傳統,張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搜尋獵物,要再一次證明,他是名符其實的長老與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