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安寧療護中心暨家庭醫學科主治醫師林育靖
下坡有個愛喝酒的伯伯,晚上喝醉了常來按衛生室的急診鈴,或是騎摩托車胡亂繞,有次跌到水溝裡摔破了頭,反而忘了要來掛急診縫傷口,雖然夜裡被他搞得哭笑不得,白天他稍微清醒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
進到診間可熱鬧了:媽媽帶著四個小朋友,手抱最小的娃娃:「這個發燒,剛剛吐。」我幫她檢查完開好藥時,另外三個小孩已經打起來了,媽媽一邊描述病情一邊喝止他們打鬧:「妹妹感冒兩個禮拜了,咳嗽有痰,吃藥有比較好,現在藥吃完了。妹妹過來給醫生看一下……,哥哥你不要抓妹妹的頭髮啦……!妹妹,你要喊ㄚ啦,醫生要看喉嚨,姊姊妳不可以拿醫生阿姨的聽診器,換妳了,姊姊跟妹妹一樣咳嗽有痰……。哥哥你再欺負妹妹就叫醫生給你打針……。」
最後換哥哥看,看完後問有沒有貼紙,我翻遍抽屜找不到,哥哥嘟著嘴說上一次去竹東看醫生就有貼紙,被媽媽拖了出去:「你想打針是不是啊?回去打你屁股。」
我的喉嚨也跟著癢了
另一家是奶奶帶著孫子來看病,兩個人都一直咳呀咳,說是一個有痰,一個沒痰,在幫孫子聽診時,冷不防一顆飛沫冰冰涼涼的噴到我的眼角,也不知道是奶奶的還是孫子的,小孫子看完了診還一直賴著不走,繼續在我身旁邊玩聽診器邊咳嗽,奶奶這時悠悠地說她先生跟鄰居都有肺結核,現在全家都在咳嗽,我聽了喉嚨也跟著癢了起來。
除了感冒,「痛」也是居民常來報到的原因之一,多半是因為長年勞力工作付出渾身痠痛的代價,幾天就要來打一劑止痛針。也有一些是嗜酒如命者的痛風後遺症,一位病患的痛風石結滿四肢,早已無法行動,有好幾顆脹到爆開,蒼蠅永遠在他身邊飛舞。而在大醫院門診最按時報到的高血壓及糖尿病患,卻是山上最不乖的患者,大部分有一餐沒一餐的把血壓血糖藥當零食吃。
神奇的自癒力
外傷是山上居民的家常便飯,但大部分的傷口他們都自己抹抹藥了事,忍痛的功夫一流。會進衛生室裡的傷者,要不就是孩童,要不就是嚴重的傷,見過大腿骨折的病人坐摩托車坑登坑登的震盪來到衛生室,鐮刀切進指骨的工人把一天作業完成才下來求助,或是壯漢腳擦傷後持續泡在泥水裡工作幾天而紅腫熱痛。看了都替他們疼,想勸他們受了傷一定要得來好好消毒包紮,他們卻指著身上一道一道的疤敘述人類神奇的自癒力。
而我們最重要的任務,除了提供醫療的可近性之外,更要懂得急症的處理,並敏銳的判斷何時該將病人送下山到醫院治療。就這樣,醫院裡的小角色一進山區搖身變成全村落仰賴的醫師,小至感冒、拉肚子,大至骨折、心肌梗塞,一手包辦。
五峰更是可愛好所在
不只尖石的一切回憶起來,總會讓我會心微笑;五峰更是一個可愛的地方。
桃山派出所和五峰消防隊是相連的建築,我所駐診的衛生室就設在派出所旁沿斜坡上行兩分鐘路程的一棟教會建築裡,一樓是診間與臥室,二樓有廚房,三樓則是當地居民可以做禮拜的廳堂。
衛生室的周圍有幾戶民宅,隔壁家的阿姨在後院整理出一片菜圃,歡迎我們隨時去採新鮮的蔬菜;下坡有個愛喝酒的伯伯,晚上喝醉了常來按衛生室的急診鈴,或是騎摩托車胡亂繞,有次跌到水溝裡摔破了頭,反而忘了要來掛急診縫傷口,雖然夜裡被他搞得哭笑不得,白天他稍微清醒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我們跟他打招呼的話是:「昨天又喝醉了哦!」他便會回我們一個靦腆的微笑,搔搔頭說不好意思啦。
傳統雜貨店別有一番滋味
附近有間雜貨店,店裡的商品雖然相當有限,一櫥麵包餅乾、一欄泡麵罐頭、幾列肥皂洗髮精蚊香等家庭用品,再一個冰櫃然後就碰壁了,但至少教我們不會餓著,這樣真實存在的老舊柑仔店逛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呢!
因為心是悠閒的,有限的陳列架倒誘人反覆搜尋,一項也不願錯過,咦?這不是好久不見的跳跳糖嗎?哇,這個牌子的麵筋還沒停產呀!嘿,來一根百吉棒棒冰吧!再走遠一點,有家「好山好水」小吃店,附設卡拉OK,算是最先進的娛樂場所。
風災重創五峰
五峰鄉因艾利颱風來襲造成前所未有的破壞,衛生室一度因此停診半年之久,直到有機會再來駐診,一切恍如隔世。
進入山區可以見到風災的遺跡,崩塌的山壁以水泥修補固定,大塊落石仍卡在半山腰,上頭用紅墨水寫著「落石危險,小心」,可惜這些字不是讓大石頭穩定不跌落的咒語。有些坍方的路段坑坑疤疤還沒整頓好,有的則已舖上平整的柏油,山路外側還加上新的圍欄。
搭伙要搶快
到桃山駐診的醫生護士長期跟派出所搭伙,這些配槍辦案上山下海救難的大男人廚藝可不含糊,五菜一湯簡簡單單就上桌了,但他們吃的速度更快,若我們遲個五分鐘到達,就準備吃湯汁拌飯吧。
吃飽後我愛賴著聊天,那一棟建築裡有原來的桃山派出所和五峰消防隊,以及在艾利颱風中受創的清泉檢查哨和雲山派出所共四個單位,人數眾多,加上鄰近派出所的警員偶爾巡邏到附近過來坐坐,名字我記了又忘,問了再問,即使如此,每個人都很親切地邀我:「林醫師來喝茶,林醫師晚上過來吃消夜嘛,林醫師一起去唱歌……。」
苦口婆心句句叮嚀
在桃山衛生室,每天早中晚三節看診。
患有嚴重退化性關節炎卻仍天天在果園裡忙的阿婆問:「可不可以打一針,比較不痛,阿婆全身痛耶,都不能動。」我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止痛針,我開吃的藥給妳,吃藥也會好。」其實心有不忍,像她這樣年復一年日作暝操,打針也不會好。
高血壓的阿伯吃一個月的藥後停了半年,最近頭痛又犯,血壓量起來一百八,我說:「阿伯你一定要天天吃藥啦,血壓高很危險的!」他說:「要天天吃藥喔?」
來這兒住上幾天,開始試著以最簡單的名詞動詞形容詞表達,不再添加累贅的修飾,不再使用拐彎抹角的迂迴說法,不再冒出那種虛偽禮貌奉承到自己都起雞皮疙瘩的言詞,說話的腔調也學起當地居民尾音上揚,好像藉由同樣的語言發音,可以與他們更親近一些。
微風輕撫振臂飛翔
晚上下診後,消防隊員卡雷騎車載我往他的果園去。輕快的風撲在臉上,空氣中含著薄薄的霧氣,我第一次明白小學課本裡頭說涼爽的夏夜是什麼感覺。這才叫兜風嘛,我興奮地哼起歌,張開雙臂想像飛翔。沒有路燈的小徑上只能藉由車燈辨認景物,但在地人對地勢熟透了,早可以預知哪裡要轉彎哪兒有個坑漥得閃避。我見到草叢裡一個上下舞動的亮點,左手連忙指向光點所在,右手拍拍卡雷的肩膀說:「看哪,螢火蟲。」只有落單的一隻呀!他說五月時螢火蟲才多呢,滿滿的在樹叢間穿梭,賽過霓虹、勝過耶誕彩燈。
山坡上出現一個亮點,起先以為是燈,但光芒愈來愈強,光點愈來愈大,慢慢露出個三角形,頓時明白是下弦月出來啦,月兒升空後,地面亮了一些,隱約可以見到樹影。
離別的不捨
結束駐診的前一晚,派出所的金所長、消防隊的吳小隊長和幾名警員在「好山好水」替我辦了個惜別會。
唱完一曲便要賞酒,「林醫師,妳第一杯要乾啦……。」女郎含淚跳完恰恰接著跳陽光森巴,「來來來,大家一起跳舞吧!金所長!我點了『眉飛色舞』」,他知道我嚐了幾口酒後聽到這首歌便會忍不住站起來扭腰擺臀,跳得難看唱到破嗓也不在意了,老闆特別把燈關暗,讓我們盡情地呼喊:自由,自由,現在就要自由……。
翌日離去時,我搖下車窗不住揮手。
與淚水交雜的是一聲聲「林醫師,我們連署一張陳情表給醫院讓妳永遠留在五峰好了。」
「不要忘記我們,有空再上來玩哦。」
「下次來,帶妳到雪霸國家公園走走。」
隨著車子漸遠,我還隱約可以聽見,「妳這一走可把我的心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