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看見你

■家庭醫學科陳薇光醫師

八月中的傍晚,恣意灑落的陽光,仍炫目得刺眼;挾帶著無數塵埃的熱風,在遲滯黏膩的空氣中,緩緩流動;猶留著泥濘痕跡的柏油路上,熱氣正裊裊蒸騰;這是高雄縣旗山,一個匯集了滿坑滿谷救援物資的地方,一個安置了成百成千無助災民的所在,一個盛載了許許多多傷感回憶的鄉鎮,和一塊擁抱了千千萬萬溫暖關懷的土地。

七人小組進災區
我們的團隊,是一個由醫師、護理師、社工、關懷師及司機大哥組成的七人小組,共同負責兩條路線的服務:一是駐紮於被定位為統籌總部的旗山教會,災民經直昇機運送下山後,會在此處進行登記、安置的程序,我們的角色,是提供任何他們在這個時刻所需要的醫療或陪伴;另一分支,則是必須巡迴於高雄縣及高雄市數個做為臨時收容所的教會之間,給予適當的評估處理或轉診建議。
平常在醫學中心裡常見的問題,如高血壓、糖尿病、頭痛、呼吸道感染、痛風等,依舊所在多有;但,還多了些因連續數日吃乾糧或如廁不便而造成的腸胃不適、因不停哭喊親人名字而導致的聲音沙啞、因在山泥傾洩或走山中急忙逃難所造成的外傷,和由於長期浸泡在泥水裡而難以避免的皮膚疾病。

能給他們什麼
居高不下的血壓,他們往往一笑置之,問起過去病史及用藥情況,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回答。控制慢性病的議題,在這邊,再也不是依照某某國際醫學準則,再也不是從好之中力求更好,而是如何將急性的危機減少,如何在選擇有限的藥物中退而求其次,如何在開立藥物的天數間,帶著猶豫疑惑去拿捏那個自己心中的平衡點,還有,如何在尚未給予他們益處前,先行避免掉可能出現的傷害。
「除了形而上的醫治病痛外,他們還需要些什麼?」問自己。
然後,在一名中年女性突然因為我輕撫她的手而痛哭失聲時,我明白了。過往坐在醫院中,習慣於患者主動前來求診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主動朝他們走去,藉由問診和關懷,從身體而至心理,由安撫而至療癒。

治療身與心
著名哲學家柏拉圖說:「在治療疾病的過程中,最大的錯誤,是治療身體和心靈的醫師各行其是,忘了身和心這兩者,其實密不可分。」我凝視著坐在面前,各個年齡層均有的災民,發現除了原本長期可能即因為就醫不便,控制不良的慢性病外,半數以上的不適,如肌肉疼痛、失眠,都與他們此番的辛苦經歷及心中創傷有所連結。
如同穿上新鞋,總需要些適應期一樣,所有症狀的緩解或根治,依靠的不僅是藥物,更是時間;我們最快能夠做到的,不是給予他們藥錠溶解吸收後所帶來的效果,而是讓他們在離去時,心裡有種自己的問題被看診醫師重視到、撫慰到、和被願意相信的感覺。對病人來說,醫生的一個笑容,一次握手,一剎那的拍肩,一瞬間的眼神交流,有些時候,或許什麼都不是,但也仍有那麼些時候,會讓他們感動滿滿。
對於僅停留短短數日的我而言,總有未能確定如此稚嫩、尚欠經驗的自己,是否能夠幫到忙的疑慮。

在行醫的道路上
於是,在次次看診的過程當中,我都嘗試著,想望進他們的眼裡,他們的心,稍稍了解醫療對他們而言,可以是什麼;然而我卻發現,藏在那些百感交集的淚水後面的,是隨遇而安的樂觀爽朗;埋在那些層疊起伏的肌膚紋理下面的,是無奈沮喪過後的知命適然;從他們或難過、或不安、或焦慮、或感謝的表情和肢體觸碰中,我看到了那一點信任的影子,瞄到了那一簇希望的火光,瞥見了那一抹真誠的笑容;更重要的是,還望見了十年前我選擇這條路的初衷,望見了如今自己對這份職業的堅持,望見了在往後的行醫日子裡,我,想成為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