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教的阿卡
■前馬偕醫院小兒科主治醫師蔡淳娟
林經甫醫師所蒐集的一片CD上寫著:緬泰邊境,住著一群被遺忘的阿卡族人,在屬世的國度裡,他們沒有國籍、沒有身份,但期望在神國裡,他們能有份,成為上帝的兒女。於是,台灣長老教會、馬偕紀念醫院以及中山教會多年來支持著這個宣教與醫療的事工。
因醫學教育而緣起泰北阿卡呼喚的聲音,我似乎已經聽到很久了,但總是微弱,從學生時代到出國以前,我走過蘭嶼、好幾個山地鄉,以及到當年世貿建築中的工地義診,我曾經質疑這類義診的明確意義;於是,服務的熱誠漸漸因猶疑而冷淡。與偏遠地區宣教義診的再接觸,是因著醫學教育而緣起的。1997年當我暫時卸下臨床工作時,我驚異地發現自己,似乎應驗著別人口語相傳的─「人生的下半場開始了」,我開始尋求真正人生的意義,從追求「成功」轉而追求意義,重要的不再是結果,而在起頭,我竟然不在乎自己幾歲了,而認為凡是可以重頭學起,於是,這個指標目的浮現,我選擇去學習如何教育下一代的好醫生─研習醫學教育。
2003年我回到台灣,回到臨床工作,並實務地開始投身醫學教育,很幸運地,醫學教育需要革新的認知已在台灣覺醒,醫療強調要以病人為中心,教學則強調應以學生為中心,然而,在現實環境下,這些似乎都還只是些理想性的口號,對年輕醫師的問卷中顯示,尊重病人的文化及價值觀等差異並不是做一個好醫師的重要條件,我看到的一些醫療場合中情況正如此,我也發現學員們的學習需求常得不到回應,基於個人生涯規劃之理由(例如:偏遠醫療、長期照護……),年輕醫師得獨立張羅受訓機會。 親自走訪才能體會基於想了解,到底我們要如何教會學生貼近病人與社會的需要,激發他們服務奉獻的熱忱,從這類偏遠地區醫療服務,能教導學生些什麼,要如何對懷有這種志向的學生,安排與進行這類學習,我於是親自走訪泰北阿卡族一趟。
2005年的12月14日,泰北阿卡的短宣之行,終於讓這個異象,在我心中具體成形。泰北給我的文化衝擊,是從下飛機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從工作預備到進入、生活在阿卡山區,最後回到台灣,彷彿一個洗禮過程。我們一行22人經曼谷轉機到達清萊機場,大家彎腰簇擁在三輛小公車的硬板凳上,這些沒有門窗的「貨車」噗噗前行,自然地彷彿駝著行李的藍色小甲蟲。延循阿卡醫療短宣團的工作模式,我們先去當地一家藥局,採購常備藥品,在大賣場買了最好的新睡袋,在山下準備了三天所用的飲水與乾糧,在第二天清晨交託的禱告後,一行人浩浩蕩蕩上山去了。
扶持與施捨塞在小卡車上,林牧師告訴我一個富翁幫助窮人的哲學故事,這個富翁每天叫那些躺在門口的乞丐,將一堆木材從東邊搬到西邊,然後發給工資,隔天又叫一批人將木材從西邊搬到東邊……,這是扶持而不是施捨。風聲夾雜著歌聲與笑語在耳邊呼嘯,竟沒感覺到我們的屁股已被撞得「稀爛」,可想像百年前宣教士在台灣跋山涉水的服事,真是令人感動。
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到達甲滴(阿卡村)。 用愛串連的聖誕節在茅草屋前,連三、四歲的小孩也爭先幫忙搬我們的行李,婦女們則穿戴起傳統服飾、將最昂貴的家當全掛在頭上(註),向前來握手,當地教會結綵或搭帳篷,迎接我們如同一年大事,聽說我們每年來的時候,聖誕節就算開始了。聚會中,宣教中心主任(阿卡青年)說:台灣與阿卡離得那麼遠,語言不通、風俗習慣不同、人種不同、外觀不同,但因著愛,上帝把我們拉在一起。我聽著,紅了眼眶。在教會裡一群人,試著用對方的語言,唱著跳著讚美神。
幸福又滿足的一餐
每年醫療團會出一筆錢請當地人為我們準備食宿,通常他們會因此殺一隻豬,然後全村的人一起享用,聽說通常都看不到豬肉的影子,原來,他們的豬也很瘦,一點點肉只好和整個豬內臟一起剁成糊狀,阿卡的「國宴」就是這樣。第一餐,大家席地而坐,我不知該跪還是該坐下盤腿(反正不能踢翻菜就對了),還不明究理時我開懷吃了,只覺又鹹又辣,包在樹葉裡的白飯就成為絕佳美食。第二天清晨,在此起彼落的雞鳴聲中,我起了個一大早,跑去看阿卡族人備餐的情形,想到了林醫師告訴我的阿卡人很少用桌椅的習慣,他們的確蹲著,在舖著荷葉的地上,剁肉切菜,用黝黑的雙手翻捏著食物,而擺在一旁洗好的餐具,狗在舔、雞在啄,我看得手腳發麻,難怪兩位團員陸續腹瀉得一踏糊塗,義診中發現肚子痛的族人也不少。第二餐以後,我就盡量以朋友分享的乾糧裹腹,回想起來當時真是勇敢。高山上的夜晚非常寒冷,黑夜來臨我們就進入備戰狀態,我原以為未開發族群會以母系為社會中堅份子,但是阿卡女人在這個社會的地位,著實令人吃驚。女人從生孩子、養孩子到大多數粗重工作,都要擔起來,阿卡青年說:女人的美麗就是很會「做工」,聽說男人常常蹲在那裡,相視而不知要做什麼好。韋牧師告訴我,能活下來的孩子,都壯得像頭牛。
義診中,我先是聽到坐在一旁的婦產科江盛醫師在問病史:「生十個孩子,剩下四個……」,我於是開始詳細詢問,孩童超過50%的死亡率在這些媽媽的口中道出,令人心驚,而這些哀慟的死亡,幾乎都被歸罪於鬼神的作為,被描述得出來的病痛,只有腹痛與意外(摔死、失蹤),他們甚至不知道何謂發燒。
惡靈投胎的悲劇
阿卡族認為生雙胞胎是非常不吉利的事,他們認為雙胞胎是惡靈投胎,所以雙胞胎落地後,立刻用長刀砍死,或用火灰活埋,或丟到河裡淹死並將生雙胞胎的夫妻趕出村外。阿卡人們也不太知道醫療能如何幫助他們,常常不知道我需要觸摸他們的孩子,好為她們作身體檢查,而把幼兒緊緊裹在身上,甚至在報佳音的那個晚上,我發現一個藏在家裡(沒有在義診中出現)、發燒腹痛多日、病懨懨的孩童。義診中,我先是挫折於醫療的無用,面對那些因為工作而腰酸背痛的人們、我們的幾顆止痛藥、維他命有什麼用,因為他們說只要休息一下就會好一點,我於是想教他們不要提太重的東西、注意姿勢……,面對那許多營養不良而暈眩的婦人,我就教她們多吃含鐵質的食物、少生幾個孩子……,只見翻譯一愣一楞地聽著,其實我也猜得到,翻譯不見得會照我說的翻,我知道在這種時空之下,顯得怪誕的是我自己,醫療沒有教育、社會、經濟與文化的前導,幾乎毫無用途。
為失聰的孩子掏耳屎
只有少許幾件醫療工作,令我雀躍不已,那是替一個失聰一個月的孩子掏耳屎,回復了他的聽力問題,又治療了幾個急性胃炎病人,換來了無數感激,看到那麼多牙齒蛀光光,痛苦難熬的面孔,我則後悔沒有學會拔牙,也體認到馬偕傅士在100多年前,為台灣人拔那麼多牙齒的價值。一旁牧師帶領個人禱告、從他們專一仰望的神態,我看到求神的國降臨的渴望,人只有在沒有受鬼神挾制的懼怕中,才能被改變,所以醫療是跟在信仰與教育之後的,唯有了解我們的病人,醫療才可能成功。 宣教意義在於陪伴這一路上,我很輕易瞭解人的差異是那麼大,我不停地思索,阿卡人需要些什麼,在他們的環境下,他們能接受的是什麼,作為一位醫療工作者需要被裝備的是什麼,林經甫醫師的提醒如是:宣教的意義不在支配乃在陪伴,在這兒,醫療通常亦是如此。
以前我的偏遠義診經驗曾給我在價值上的懷疑,原來是因為我沒有和這些貧乏的人生活在一起,現在我體會到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是值得的,即使只能陪伴。別離的一幕,阿卡人泛紅的眼眶,告訴了我,他們需要沒被世界遺忘的確據。如今,我無以忘懷,他們唱著「宣教的阿卡」的神情。離別前的禮拜,林牧師講述一個躺在畢士大水池旁,病了三十八年,等人家抬他去得醫治的人,神對他說:「起來,拿你的褥子走罷。」這是神的命令,那天是藉著林牧師沙啞的聲音,很大聲地對我們這些小信的人說的:「事工異象明確、宣教中心的地也準備好了,軟弱的工人們,該拿起褥子站起來走了吧!」,我們應該要為台灣訓練前進偏遠醫療的合用工人。
註: 阿卡婦女戴著很特別又顯眼的帽子。帽上裝飾滿滿的銀器,圓形銀片及球型銀飾,帽帶是由許多由長短不等的珠串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