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院區家庭醫學科主治醫師陳薇光
新竹縣尖石鄉，一個大家有點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翠綠蓊鬱、山嵐瀰漫、風光秀麗、居民熱情，但離城市距離遙遠、資源有時或缺。平日裡若有急性病痛或創傷，就醫十分不便；每年颱風來襲總是會在電視新聞中名列土石流警戒區，一旦當地發生事故，救護車抵達需時、甚至需要出動直昇機。十多年來，在這麼優美的山區中，駐紮著家醫科醫師們的身影，穿梭在秀巒及五峰的醫務站裡、司
馬庫斯的小木屋內、部落老人及行動不便居民的家中。早上、午後、夜晚，一天二十四小時，戴著聽診器、拿著電蚊拍、緊挨著電熱器，或是將厚重的羽絨外套穿在邊線快被撐開醫師袍內，傾聽每位泰雅族居民身體的不適，心也悄悄靠近他們的生活。病人家裡有哪些人口、誰和誰之間又具有什麼關係，隨著時間與心力的投注，脈絡漸趨分明。
不一樣的經驗與感受
原本是在醫院中隨手可得的醫療器材與藥品，來到山區醫療站，規格瞬間縮水。即使是常備物品，隨著季節、當地居民的習慣活動、突發事故等原因，短時間內缺貨的情形亦時常發生。
例如春夏天時，許多居民因摘採水蜜桃出現皮膚搔癢，數天內，抗組織胺及止癢藥膏的存量宣告用罄。冬季時，比平地還低上好幾度的寒冷氣候，讓感冒病例大幅攀升，有些居民買不起暖爐，頭痛總是好不了；又或長年罹患慢性肺病的病人，天氣一冷時，咳嗽數月不癒；孩童們習慣赤腳跑來跑去，黃鼻涕更是像萬年溪流般掛在清秀的臉龐上，感冒藥品週週都要大量補充，還不見得能將居民的病痛處理完全，如遇藥材補充不及時，當下也只能急中生智，翻找有什麼藥品可以先取代。
又或者如何將非醫療用具轉變成為俱備相似效果的器材應急使用，也因此帶來不同於往日在醫院內的醫療經驗與感受。
也曾遇過夜半時分，聽到衛生室的大門被敲得砰砰叫；甚至還會聽見石頭砸到房間玻璃上叫人起床的聲音。在愛情電影中，這是男主角想要見自己心愛的人一面時的暗號，但在這裡，卻是代表難以預估傷害程度的急診出現了，可能是蜂蟄、蛇咬、胸痛、車禍、急產等緊急狀況。感謝天父保佑，讓所有救治過程都能順利度過。
可愛的病人大叔
除了有時會遇上讓人煩惱的急性病外，對於慢性疾病(如高血壓、糖尿病、痛風、高血脂等）的控制及治療往往更帶來進退兩難的情境。在這裡，因藥品種類缺乏，用藥很多時候難以照著國際準則選擇、或是少有檢查結果可當參考，只能另想辦法用以監測控制用藥效果。學校裡所一再強調的病史詢問及理學檢查
的重要性，在此，特別讓人深有感受。然而，這一切醫學理論都比不上增加居民對自身疾病控制意識度及改變生活習慣更重要，卻也是最為困難的醫療。這讓我想起曾經碰過的一位可愛病人。
有回開始看診時，一位本來穿著單薄、赤腳、並大剌剌倒臥在柏油路面上睡覺的中年大叔突然爬起來說要看診，讓人嚇了一跳，問他住在幾鄰幾號，他噴著酒氣、搖搖晃晃的伸出手來跟我握手說：「嗨～小姐～Mr. Lin，I amMr. Lin啦」(後來查病歷發現他還真的姓林呢)，量完血壓、登記好資料後，開始看診：我問說：「今天哪裡不舒服阿？」這位大叔回答：「胃很痛啦。」接著就猛地站起來扭腰擺臀地開始唱起歌「喔～喔～喔，beautiful Sunday，嘿～嘿～嘿～it’s my beautiful day」「喔～妳不知道～妳不知道我愛妳～。」
最後，整個看診過程基本上是在他中、英、日、泰雅族語胡亂穿插外兼擺姿勢的雜匯組曲演唱中完成的，大家也都被逗得大笑。大叔渾身酒氣，醉到以地當床、以天為被的模樣，身上還帶有痛風石。心裡覺得如果告訴他要戒酒，他大概左耳進右耳出吧！
於是，我告訴他：「酒如果真的要喝的話，至少水也要多喝！」陪大叔前來的弟弟則豎起了大拇指說：「醫生，妳真是太上道了！如果妳叫他不要喝酒，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啦！但叮囑他多喝水，這個他會做啦！」看來，也只能祈禱大叔在有朝一日能夠進行生活習慣改變前，依舊能健健康康了。
在山水之前重溫醫者的想望
在偏遠地區行醫，醫囑或醫療建議若不適合當地的生活環境及病人習慣，雖然帶著醫者的滿腔好意，卻不見得能真的幫助到患者。醫師講出口，覺得身為醫者的責任已盡，但病人聽入耳，卻因不可能做到而轉身就忘，豈不可惜？
當然，能否遵行醫囑視乎個人動機、生活環境、甚至經濟狀況。但身為醫師，提出的建議是否適合病人，亦往往不易拿捏。我們何妨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若病人無法遵循醫囑規勸，即使給一百分的建議，也只會落得個零分的結果，若然如此，或許，先給予五十分的建議，或許還能以數十分收尾，當病人見到健康改善的結果，也更能逐漸接受醫師的規勸。
雖然山區醫療常會讓提倡「預防勝於治療」、「重視生活衛教」的家醫科醫師覺得在慢性病的控制時常難如人意，但和病人之間親近如朋友般、氣氛輕鬆而歡樂的看診，實在是偏遠醫療的最大樂趣。嘗試著貢獻自己的能力、了解著當地居民的病痛，我們，就在山風的吹拂、樹葉的清新、小米酒的香氣以及病人們的溫暖中，再度找回或重溫當初想成為一位醫者的想望。
△秀巒衛生室醫護同仁會進行居家訪視並分送長者禮物
首圖：△由宇老派出所所望出去的壯麗山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