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根就知道方向

撰文/總院婦產部主治醫師江盛
台灣長老教會終於將要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開始醫學教育的事業,距離北美長老教會先驅的腳步大約晚了二百年,距離馬偕在滬尾設立牛津學堂,開創台灣第一所西式教育學院也已經一百二十多年。

1865年長老教會傳入南台灣便是藉由蘇格蘭愛丁堡大學醫學院畢業的馬雅各醫師來的,1873年馬偕從加拿大抵達淡水展開他那不可思議的醫療傳道的傳奇,大家都津津樂道馬偕自修而來的拔牙術以及驚人的拔牙數量,其實馬偕在北台灣的醫療傳道得助於英國領事館或洋行駐醫的地方相當多,而這些駐醫們的姓氏就如同馬偕這個姓氏一樣都來自蘇格蘭。

十九世紀大英帝國的擴張都由這群蘇格蘭人帶頭,他們在澳洲牧羊,在安大略(馬偕故鄉)種麥,在加拿大西岸英屬哥倫比亞伐木,在錫蘭種茶,在廣東及香港走私賣鴉片,在印度台灣傳教。維多利亞女王的首相,具有猶太背景的狄斯累利(B. Disraeli)也不禁讚嘆:「本人走遍世界各地,舉目皆見蘇格蘭佬,且多盤據高位。」這種「蘇格蘭人大出走」和中國東南的浙、閩、粵人在東南亞的擴展一樣,但是蘇格蘭這個民族除了善於和環境搏鬥之外,他們也重視教育,因此影響力更大。

十九世紀初蘇格蘭的醫師遠比英格蘭的同業受病人歡迎, 1800-1825 年,英國皇家醫學會的371位會員當中,258位來自蘇格蘭,包括艾狄生(Thomas Addison)和何杰金( Thomas Hodgkin)這二位出身愛丁堡的醫師,醫師多半清楚以其人為名的疾病。另外地質學之父詹姆斯.赫頓(James Hutton)、達爾文本人,祖父和哥哥都曾在愛丁堡習醫。在台灣醫學史上赫赫有名的馬雅各、萬巴德、馬偕、蘭大衛以及台灣宣教史上重量級的牧師像李庥、巴克禮、甘為霖、梅甘霧、宋忠堅、滿雄才都是清一票的蘇格蘭佬。

超越種族藩離的馬偕

長老教會源自蘇格蘭的宗教改革家約翰諾克斯(John Knox, 1505-1572),這位反對天主教的急先鋒曾流亡日內瓦而受教於宗教改革宗師喀爾文 (John Calvin)。他性格威武,脾氣頑固,厭惡的事務不少,但以政治勢力為最,當年他咄咄逼人簡直不把蘇格蘭瑪麗女王看在眼裏,他堅信政治權力乃由神賜,屬於人民。宗教改革後誕生的長老教會推翻了天主教的主教制,反而承襲猶太教的遺傳:教會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擔綱。

十八世紀開始的蘇格蘭啟蒙運動(Scottish Enlightenment)漸漸軟化了剛硬的喀爾文宗教狂熱,開啟了「以人為本」以及「歷史」和「人性」的主題討論,他們主張人性最基本的要素,包括道德理念都會受到不同時空和地理因素的牽動而不斷演化,今日大家公認所謂的自然科學—動物比較學,遺傳學、演化學、醫學;所謂的社會科學—人類學、人種起源、社會學、歷史學、經濟學都深深地受到這場蘇格蘭啟蒙運動的影響,而蘇格蘭教會也因此逐漸趨向世俗化,到了十九世紀,長老會的新教徒包括公理會、浸信會、衛理公會開始推動宗教覺醒,嚴守安息日教規,由錢伯思(Thomas Chambers)等教會領袖推動慈善事業,講究濟貧扶弱,持續的理念之爭終於導致蘇格蘭教會分裂。

1843 年,超過四百位牧師集體辭職,不領政府的錢而加入錢伯思的陣營,組成了「蘇格蘭自由教會」,也迅速擴展到加拿大,而自由教會正是馬偕家族所隸屬的教會。雖然這是一股教規嚴謹的新興勢力,但在實際作法的層面上卻相當符合時代潮流;換言之,他們認為知識的追求和「秉持基督對人的愛」是屬一體的兩面,蘇格蘭人不像英格蘭人那樣自認優越(請記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吉浦林所言: 白人的負擔),蘇格蘭啟蒙運動的核心即是「人是環境塑造的產物,與其出身血緣無關」。

蘇格蘭裔的傳教士例如去非洲的李文斯頓(David Livingston)、去印度的達夫(Alexandra Duff) 以及台灣的馬偕 (George Mackay)都是其中的翹楚。馬偕和台灣人張聰明的婚姻令人津津樂道,更證明馬偕是這個理念的捍衛者,馬偕育有一子二女,看來超越種族藩離對馬偕一點為難也無。

普林斯頓的啟發

根據「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位於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大學是 2007年全美排名第一的大學。而這所大學正是長老教會在1747年為了遠離哈佛耶魯等「腐敗衙門」所創設的,成立之後,普林斯頓逐漸成為廣納各方教徒的聖地,1867年9月初馬偕也開始了在普林斯頓神學院的研究生涯,照馬偕的說法那是「富於興趣和感激的三年」,馬偕在籌蓋淡水牛津學堂時花了許多心力在植樹及環境景觀的營造之上,今天我們在淡水的真理大學,淡江中學仍然可以感受到這種有秩序的自然景觀;老樹古道,花卉蒔草等美麗環境有益於學校、學生和學習,而這種觀念正是源自馬偕的普林斯頓經驗。

1768年蘇格蘭格拉斯哥帕斯里鎮(Paisley) 教會的牧師威瑟史邦( John Witherspoon)受普林斯頓董事會的邀請出任校長,他以母校愛丁堡大學為榜樣,選用格拉斯哥大學制定的課程內容開始了普林斯頓改革的新章節,他的教育觀點不在宣揚鞏固教義,而是視教育為拓展心靈的工具,一切應用自由的理念為根基;「管教雖要,但切忌過度,應循循善誘…讓學生快樂為首要目標,以學生的長遠利益和學校的福祉為主,不該強橫約束。」

普林斯頓因此成為北美教派與蘇格蘭人文主義薈萃的熔爐,也是蘇格蘭啟蒙思想注入北美文化的最大管道。除了神學,他認為學生應該廣泛攝取世俗知識,科學與宗教必須相輔相成,而非相互抵觸。威瑟史邦鼓勵學生依照蘇格蘭傳統籌組兩大社團,一個偏重學術討論‧另一個則是吃喝玩樂。威瑟史邦本人幾乎每天下午開辯論會,話題廣泛甚至包括政治議題,目的在培養學生於公共場合演講的正確心態、發音和儀態。 1771年威瑟史邦出版了第一本支持北美獨立的著作;「為了抵抗奴役,即使死亡亦在所不惜!」,「回顧歷史,一旦失去政治自由,宗教自由亦將不保。」1776年6月 28日,威瑟史邦以紐澤西代表的身份出席費城大陸會議,共同起草美國獨立宣言,當時 56位代表中,至少三分之一是蘇格蘭佬。1787年秋,各州代表再度於費城集會草擬新的聯邦規劃,會議代表的 25 位大學畢業生中,普林斯頓出身者佔 9位,哈佛佔 4位,耶魯就微不足道。

在威瑟史邦的領導之下,普林斯頓成為培育社會菁英的搖籃,在其任內普林斯頓出了一位總統,一位副總統,六位大陸會議代表、九位部長、 21位參議員、39位眾議員、3位最高法院大法官、12位州長、33位州法院或聯邦法院法官、13位大學校長。從 1825年起,包括哈佛、耶魯、布朗、哥倫比亞等校陸續跟進,效法普林斯頓進行課程革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美國高等教育承襲的大致是蘇格蘭重視通識教育的學風,但隨著知識風潮日趨世俗,懷疑論甚囂塵上,哈佛與約翰霍普金斯開始引進日耳曼的教學理念,強調特殊領域的研究和專業訓練,而摩登的課程選修制更逐漸侵蝕了重視通識教育的傳統。

知道根就知道往什麼方向長大

台灣長老會起源自十九世紀後半葉,當時以大甲溪為界的南方是英國長老會的 教區,起步早規模也較大,成員以蘇格蘭低地人為主,包括馬雅各、甘為霖、巴 克禮、蘭大衛、梅監霧。北部則是加拿大長老會,過程幾乎是高地人馬偕一人的獨角戲。

座落在淡水河口的牛津學堂是北部台灣長老教會機構組織包括台灣神學院、淡江中學、真理大學、馬偕醫院、馬偕醫學院的發源地。牛津學堂建造的經費來源是馬偕加拿大安大略牛津郡故鄉的衛理公會,而當年馬偕所營造的自然環境和課程設計,例如他主張研究與聖經相關的地理和歷史之外,也重視現代科學(動物、天文、地質、植物、地質、醫學),這種晚清時期最前進的觀念顯然脫胎自普林斯頓神學院的三年經驗,而馬偕所隸屬的教會和普林斯頓大學又與蘇格蘭「自由教會」息息相關,自然是繼承了蘇格蘭啟蒙運動以來的哲學思維。

而台灣長老教會的嬰兒期,無論北部南部,更是一大票蘇格蘭佬所建立的,假如我們還困惑在通識教育和專業教育的泥濘,假如我們還在開放心胸與懷疑封閉之間徘徊的話,只要詳細回顧長老教會以及蘇格蘭的歷史,就不難看到馬偕醫學院以及醫學教育的方向了!